異端

這是一篇極個人性的文章。
最近,我在《關於地球的運動》(後面簡稱《地》)裡獲得了新的自我認同,這部作品在談現今理所當然的地動說(即日心說)在教會時代被視為異端學說的故事。在這篇文章裡,我想試著談談《地》帶給我的感受,以及為什麼我會說這部作品帶給我自我認同。可能會有一點點劇透,在意的人請略過吧。
「地球繞著太陽旋轉」是現代不管大人或小孩都習以為常的概念。但你能想像,這在以前是說了會被處刑的一句話嗎?會被拔指甲、用梨狀器(讓嘴巴裂開)逼供……對我來說實在難以想像。一個現在理所當然的事實,在以前怎麼會是連提都不感提起的事呢?《地》所講的正是這樣的故事,一個異端學說究竟是如何在教會的打壓之下流傳下去。
以動畫來說,《地》是一部非常特別的存在。短短 25 集裡有四個主角,每一段都繼承著前一段的情節。這種敘事方式帶給我一種歷史感,好像跟著情節一起橫跨了不同世代一樣。每一個主角都帶著各自的立場,他們不一定是為了地動說發揚光大而行動,卻在各種陰陽交錯的巧合之下,無意間促成了地動說的存續。在作者的敘事下,能強烈感受到「歷史是一連串的偶然」。一個學說能在這麼多意外之下,從兩千年前延續至今,本身就是一場奇蹟。沒有誰扮演決定性的關鍵角色,但每一個人卻也都是故事鏈裡不可或缺的一環。
我在很多書上都看過「歷史是一連串的偶然」這一概念,但從未見過把這概念傳達的這麼傳神的作品。我不算是歷史迷,但是《地》給我留下了強烈的印象。明明是一部在探討真理和科學的動畫,但是卻有很多地方讓我想用「浪漫」來形容,而不是冷冰冰的理性。例如在第一集的結尾,拉斐爾被異端學者問了一句:「你覺得這樣的宇宙,美嗎?」雖然我不太能體會宇宙或星星的美,但我覺得這問題本身還滿美的。
我想異端二字,很容易讓人誤會,因此在繼續往下談這兩個字帶給我的自我認同之前,我想有必要說明它之於我的意思。這兩個詞會讓你聯想到什麼呢?紫金軍團,異教徒,奧姆真理教,還是山達基教?我無法確定現代人聽到這個詞會想到什麼,不過我可以確定的是,對我的意義會和大多數人不太一樣。我既沒有要發動恐怖攻擊,也不想創立教派,並沒有要當那麼極端的存在。
我所想像的異端,只不過是一群想要活得真實的人而已。在《地》的異端們,他們都因為接觸到了地動說,而對主流的學說感到懷疑和動搖。雖然有人在中途曾因為太反主流而拋棄過地動說,但最終他還是無法忽視地動說帶給他的震撼和感動,讓他想要繼續研究,甚至為此付出生命。他們可以為了追尋宇宙真理,而不願屈服於世間的規則。他們並不是什麼崇高的存在,也有世俗的一面。例如巴德尼一開始是想要藉由發表地動說來名留青史,但是他到最後即使被教會迫害導致有生命危險,卻還是不想放棄自己認為對的事情——這種心情強烈衝擊我的心。
在看《地》的時候,有好幾次深深感到「這完全就是我想說的話」。有幾段角色間的對話,幾乎把我平常隱隱約約在思考、但難以形容出來的價值觀,用對白的方式呈現出來,那種感覺真的相當……過癮。我在那些異端的行動和對話裡,看到了很多自己的影子(真的很多)。這種感覺在過去看其他作品時也不是完全沒出現過,但論感受的強度而言,確實是第一次。
自從看完《地》之後,我開始開玩笑地和朋友們聲稱我就是個異端。有一次,我在校友盃排球比賽的空檔,突然好奇起大學同學們的夢想(我們一年只見一次),有一個人反問我,那你的夢想是什麼?「我想成為一個異端」,我這樣回他,他有點傻眼地笑了出來。不過,其實我有一半是認真的。這是我接下來要說的自我認同。
另一個同學聽到我的夢想,立刻反問了我一句:「那你是真的有理由,還是為了反對而反對?」真是切中要害。坦白說,我知道自己不少時候,其實比較偏向後者。例如,我一直都不想讀研究所,我很不喜歡為了某件事去取得某種證明的感覺。每次和家裡談論到「為什麼我面試總是如此不順利」,爸媽總會說「還是去念個碩士」,當我繼續追問為什麼,他們一貫的答案是「因為台灣就是很看重這套」,而這就是我最難接受的地方。雖然我可以繼續說些理由來反駁,例如可以反問,如果讀碩士是為了進一間好公司,那有人能保證讀了我就一定能進去嗎?為什麼我非得花一兩年的時間,只是為了進去一間公司打工?如果是為了要穩定的生活,難道只有進公司一種方法才能穩定生活嗎?……這些問題一旦討論起來容易沒完沒了。其實我心裡清楚知道,我只是感性上單純地反對而已,理由都是事後編的而已,所以我也不打算和他們繼續爭論。
我似乎對這類「如果要 B 就一定要先有 A」的想法,這種約定俗成的事情特別反感。回顧過往,我可能從小就有這個傾向,只是被守規矩的文化給壓抑了。我一直沒辦法付出 100% 的努力去「取得證明」,只是我不敢反抗身邊的人。從考高中,考大學,面試公司,到了大學畢業,當我爸又問要不要申請研究所看看,我雖然一開始先拒絕,但後來還是不爭氣的申請了,結果連備取都沒上。當我工作四年後,另一半想要我和她一起準備留學,我也同樣先說了自己並沒有真的很想去,卻還是不情願的準備了,而結果當然也是一間都沒有上。我總是照著外部要求的去做了,但沒有任何一個有結果。也許是因為這樣,當我又開始對工作產生懷疑,爸媽又再度提起研究所的事,我才會如此反感。這個世界如此多元又複雜,為什麼非得把自己綁在一種可能性裡呢?當然,我清楚自己是為反對而反對,不敢說自己有多好的理由,也會反過來懷疑是不是自己太任性了,爸媽的人生經驗也一定有其智慧。只是無論用什麼理由試圖說服自己,我還是難以忽視心裡的那股反彈,倒不如說它是越來越明顯了。我想,讀碩士一定有它的優點,可以累積圈層以外的人脈,提昇視野,讓經歷更漂亮,只是我認為大多數人都曲解了碩士的意義(儘管沒有讀過我還是這樣認為),而那種意義並不能說服我。比起進研究所取得世間的證明,我更想相信這世界不是只有一種方法可以走出自己的路,我更想相信這世界並不存在「一定要 A 才能獲得 B」這種既定規則。也許我沒辦法改變什麼體制,但至少我可以選擇自己要相信什麼,就像《地》裡那些選擇相信地動說的主角一樣。
原本我只是單純地認為,自己和那些異端好像有幾分類似,不過當我在實際在旁人面前,給自己貼上 #異端 這個標籤,實際被同學反問那些問題,那感覺又變得更加真實。挺快樂的,真的。不是那種發自內心的喜悅,而是帶著點調侃自己的意味。過去做的所有不被他人理解的事情,好像都因為這兩個字得到了原諒,被允許了,而且是被自己允許了。有一種找到自己與世界的平衡點的感覺。我既不會因為這兩個字感到貶低自己,也不會傷害到任何人。不會傷害到任何人這點很重要,因為如果我說自己是個爛人或普通人,總是會讓另一半相當火大。但如果說自己是個異端,頂多只會被傻眼而已。
當我說自己是個異端,我感覺過去有很多累積的、幽微的、沒那麼容易說出口的——或許可以稱為孤獨感——得以消解,獲得了合理的解釋。那既是一種出口,也是一層自我保護,保護我安全地與這世界互動。說件好笑的事,我甚至會因為說這兩個字,而感到自己是一個特別的人。也許是自我安慰,不過對於我這個跟樂觀沾不上一點邊——憤世嫉俗又對大多事情不滿意——的人來說,能夠有個自得其樂、自我調節的說法,還挺不錯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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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為什麼這世界上就沒人能理解我呢?」
「為什麼周遭就是找不到一個懂我的人?」
我想您或許也曾浮現過這樣的想法,也曾因此感到憤怒、沮喪或受傷過。這時候,不妨試著對自己說,「也許我真的跟大家不太一樣噢」「說不定我真的是這個群體裡的異端喔?」請試著這樣想想吧,反正既不會花錢,也沒什麼損失,說不定還會意外的開啟新的視角而開心,誰知道呢?
況且,為這世界帶來變革的想法,往往在一開始都被視為異端的存在。誰會想得到教科書上寫的東西是錯的(地動說)?誰會想到要在電腦裡放漂亮的字體,結果引領出個人電腦革命(賈伯斯)?誰會沒事去挑戰一百年都沒有創新的汽車產業(馬斯克)、還要帶人類飛上火星?又要怎麼知道,現在盤旋在您腦中看似瘋狂的那個想法,在一年、十年之後不會被大家接受呢?
